若要回首过去的悲惨经历,人们大多会以沉重的叙事和黑白画面来铺垫基调,比如《1942》,比如《辛德勒的名单》。这是寻常之道,灾难本该被还原成为它应有的样子,那画面里,有穷人、有哭诉、有死亡、有手握强权者,有升腾的硝烟和严肃的天空,没有一部悲剧能被演绎成童话,快乐地开始,开心地结束,因为不合人之常情。《美丽人生》是一个例外,其故事的悲剧性不亚于任何一部二战题材的电影,但却是一部伟大的喜剧,让人欢笑让人痛哭,让人钦佩苦难中的人性,能有如此力量,仅仅为了拯救一个孩子的美梦。
罗伯特·贝尼尼,电影的导演和主演,是一个天生的喜剧家,不仅因为他从小就开始登台演出的天分,或是创作中体现的惊人才华,而是他滑稽的长相,那犹如松果一般的脸型,蓬乱的头发像草莓顶端的锯齿状叶片,让人一看就想捧腹大笑。整场电影中,他不曾流露过悲伤,最多只是抱怨几句干活太累,他汗水满面的脸明明已经痛苦扭曲,却依旧用他快乐日子里的语调说着一切,好像这并不是一个惨绝人寰的时代,而只是碰巧遇上了倒霉的事。为了让儿子知道这是一场也许有些艰苦但绝对妙趣横生的旅行,他愿意时刻保持微笑,告诉他若不坚持就得不到坦克大奖了。一场艰难的童话之旅,强权压迫与父爱亲情的较量,残酷中开出的美丽才值得一赏芬芳。
《穿条纹睡衣的男孩》中,二战、集中营、孩子、父亲,同样的题材,也充满强烈的反讽。铁丝网隔开两种阶层,创造了迥异人生。军官的孩子穿过集中营的铁丝网,和他的伙伴一起寻找父亲,却被自己父亲施放的毒气害死,这是一种寻常隐喻,所有恶行终会回报于己。但它不是童话,而是顺势而为的一个比喻,我们或许震撼,却没有美好期望被敲碎的强烈痛楚,因为能预想结局,有所征兆,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。
《美丽人生》中,迫害和杀戮的惨烈并未被丝毫隐藏,只是适当弱化,它的黑暗讽刺都隐藏在白色谎言中,在快乐童话里,所有苦难不过是一场过分认真的游戏。从前半段来看,没有耐心的观众可能会以为这又是一部寻常的滑稽剧,灿烂阳光,欢快语调,主角们都带点神经质,圭多是个简单乐观的年轻人,在追求公主的过程中,所有预言和期待都碰巧成了真。然而不祥的预兆从舞会开始,有人在他叔叔的马上涂上绿漆,写着:犹太人的马。
与公主在一起后,他开了一家犹太人书店,走在路上碰见一家看起来很美味的饼店,写着:犹太人与狗不得入内。儿子疑惑:为什么犹太人不得入内呢?圭多轻松地耸耸肩:“Well,他们只是不喜欢犹太人而已,每个人都有所喜恶,你要是不喜欢西班牙人,我们也可以写,西班牙人与马不得入内,或者中国人与驴不得入内,你说呢?”为了儿子的美丽人生,圭多愿意向他解释这世上的一切,像个不知疲倦的小说家,世界都是由他编造。
即便如此,当他从拥挤的火车上被押下来,第一眼看到集中营肮脏潮湿的房间时,他还是震惊了。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怒,但随即化作微笑,告诉他的儿子,真棒,我们将要住在这里了。为了让儿子坚持下来,坦克大奖成了信念,只有勇敢聪明的第一名才能得到它。儿子约书亚和《穿条纹睡衣的男孩》里那两个率真的孩子一样,扑闪的明亮眼神充满探索的好奇。
可以理解为什么很多电影要以孩子为主题,因为作为这个世界自然循环里最柔弱的一环,他们代表着期许与可能性,是未来社会的主宰,毁灭他们就是毁灭了自己,压迫他们就是不留后路。所以圭多的呵护分外珍贵,他不仅是守护着孩子,也是守护自己最后的希望。一个疲惫的父亲,他用天生难能可贵的乐观对抗这个强权世界。
村上春树曾说过的一番话。2009年的冬天,他到以色列领取耶路撒冷奖,致辞中,他将强权比喻成高墙,弱者比喻成蛋,他说: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,而那里有一撞就碎的蛋,我将永远站在蛋一边。
高墙,不言而喻,轰炸机、炮弹、国家机器;蛋,是平凡无力的人,柔弱的血肉之躯,两者对抗,结局鲜明。不管他们如何错误,他都将坚定地站在蛋一边,何况平凡的蛋并非奸邪之徒,这就是艺术家的人文关怀。村上还说过,一个小说家不管出于何种理由,如果是站在高墙一边撰写作品,那到底还有多少价值?此理同于电影导演。
不同的是,贝尼尼不愿在作品中控诉,没有抒情,没有呼吁,他只是告诉人们,黑暗的时代里也有快乐,尽管战争摧毁了生活,总会有正直温暖的人性在暗处发光发亮。 在高墙下,他只是一颗柔弱的鸡蛋,他的儿子也是,他的妻子也是。
故事的结尾,美国军队开进了集中营,高大威武的坦克停在儿子约书亚的前面,他深蓝眼睛洋溢出光芒。坦克大奖终于如愿开到了面前,他是人生赢家。而他的父亲死在高墙后,被射杀在一条黑的巷道里,没有枪支的镜头集和喷溅的血液,连子弹打出的声音也因为太连贯而显得滑稽,并不是故作高深的一枪毙命。他离开时昂扬的步伐使儿子发笑,约书亚躲在铁柜里,心里默念父亲的话:如果我很久都没有回来,你也不要离开,不要动,直到人都走光了,全都安静了,你再出现,明白吗?
坚持到最后才会胜利。当约书亚长大了,他大概会知道,这世上所有的道理都是能用童话讲出来的,他的父亲,就是最伟大的编织者之一。如果童话不死。